终极见地、何谓“能力”、 痛苦从何而来丨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大解《金刚经》之(六)

须菩提问佛:“我们应该如何称呼这部经?”佛的回答是:“般若波罗蜜。”“般若”意味着至高的心、最高的智力,而“波罗蜜”的意思是,甚至超越它。

让我来模仿月称菩萨说话:“如果你不聪明,你会认为那些无明的人是坏的,那些有智慧的人是好的。只有当你聪明的时候,才会认识到,一个人超越了无明和智慧才是好的。”还有比这个更高的见地吗?

当然相对上来讲,我们说文殊师利菩萨很有智慧,观音菩萨具足慈悲。可是从《金刚经》的角度,说文殊师利菩萨很有智慧,是侮辱他;说观音菩萨具足慈悲也是侮辱他。相对上我们可以这样说,但在究竟上,这是个错误。可能有人嘀咕“这个人在说什么,文殊师利菩萨没有智慧?”我不是说文殊师利菩萨没有智慧,我是在说,根据这部经,任何人说文殊师利菩萨确有智慧,都是错的。这种错误正如同佛在《金刚经》里指出的:“如果须菩提认为佛在说法,就是错的。”这部经非常直接和彻底。

如果我问你,佛长什么样? 毫无疑问,你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一个看起来像加德满都制造的铜像的人——不眨眼,甚至不呼吸,像宠物一样在每天早上或晚上接受你喂的一碗水、水果和花。想来真的很有意思。尽管多年来,没有一匙米或一个水果有过任何被吃过的痕迹,尽管你若是忘了供养新鲜水果也没人抱怨,可是你还在供养。

“佛的长相如何?”是个比较大的问题。佛问须菩提:“你是否认为佛会放光,有金身,具足三十二相?”在这个问题上须菩提学聪明了,他回答说:“不,三十二相等不是佛的身相。”可是为什么三十二相不是佛的究竟身相?佛经和论注里不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吗?佛有三十二相,八十随好。不过,须菩提对此有个很好的解释,他说:“是的,我们是这么被教导的,不过那些教授实际上是在告诉我们,佛没有三十二相,换句话说,佛超越了身相。”三十二相实际上是空性的教授。

大多数人认为,三十二相是在描述佛的庄严。不过,你会和一个耳垂垂到肩膀的人结婚吗?你会和手像鸭璞一样,脚踝很细小,舌头可以把整张脸都盖住,身体的高度和宽度相等的人结婚吗?

事实上,这是个很聪明的安排——我们希望知道佛的长相,所以我们被教导了三十二相。如果我们仔细想想这三十二相,就知道这些相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们开始问更多、更多、更多的问题,最终我们会得出结论:“啊,我知道三十二相是在说什么了,它是说佛是超越身相的,这才是佛的庄严。”什么是庄严?庄严不会产生痛苦。但是,以鼻子大小、嘴唇厚度为庄严的见地,确实会产生痛苦。

在《心经》里,观音菩萨有点吹嘘地说般若波罗蜜多咒有了不起的力量:“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佛陀说了类似的话,强调只读诵《金刚经》,而不做理解、思维和修持甚或只是持有这部经书,就会累积不可思议的福德。如何形容这么大的福德呢?——“须菩提,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初日分以恒河沙等身布施,中日分复以恒河沙等身布施,后日分亦以恒河沙等身布施,如是无量百千万亿劫,以身布施。若复有人,闻此经典,信心不逆,其福胜彼。何况书写、受持读诵、为人解说。须菩提,以要言之,是经有不可思议不可称量无边功德。

现在是末法时期,在喜马拉雅山一带人们还有请喇嘛打卦占卜的习惯,喇嘛也经常以读诵《金刚经》或举办各种法会来驱除障碍。相信汉人社会内也是如此。许多人都知道读诵经典,例如《心经》和《金刚经》,会带给我们如雨露般的加持和福德。我们告诉自己:“哦,这些是佛非常有力的话语,可以平息我们的痛苦,去除我们的障碍,可以给我们如雨的加持和福德,等等。”这是一种理解方式,但不是最好的。

让我们来检视一下为什么《心经》或《金刚经》可以平息痛苦,去除障碍。什么是痛苦?什么是障碍?探究它们的原因,我们会发现,我们所持有的二元分别的见地,和我们制造二元分别的心,就是。因而这些经典给出了对治二元分别习性的方法。

什么是恶行?大体上说,恶行就是带给我们痛苦的东西。什么是痛苦?在大乘佛教中,苦有很多含义。当然,有明显的痛苦,例如疾病。可你要知道,不确定性也是痛苦。因此,相互依存(缘起)的事实或相互依存的本质也是痛苦。不管什么东西,凡需要依靠其他事物才可以存在的,就叫“依存”。如我们所知,相互依存不是快乐,全世界的人们都在为独立民权、人权而争战。我们一直在找寻和渴求某种形式的独立,因而受苦。

有时候我们希望:“如果我能够从现在的生活中逃离就好了。去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在海边盖个小房子,自己一个人,独立地、快乐地待着,永远在那里打瞌睡。”我们偶尔会这样憧憬。可是这很难安排,因为逃离到理想生活,要依赖于摆脱现在的生活这个前提,但是至少,我们的自由梦需要得到一个大的垃圾箱。拆掉现在的生活,与建立新生活是一样的困难,不是吗?

我们当然想去某个非常安静的地方,可是安静要依赖许多条件,比如连最小的昆虫都得闭嘴!我在几乎所有的中国画中,都能看见一个孤独的人影,置身在山中竹林之下。我想这是许多中国人的梦想。可是拥有一间瀑布边安详宁静的小茅屋,比住五星级旅馆还困难,不是吗?因为它首先得满足你在山中安静闭关的所有条件。同样的,我们逃到海边的理想,也要符合我们关于海滩的全部偏好,像是轻柔的波涛等等。如果我们的希望必须依赖于别的东西才能实现,基本上就意味着,我们无法控制它,而我们痛恨无法控制的状况,不是吗?所以,我们要控制周边的环境,而不被环境所控制,这就是我们所必须设立的确切标准。

痛苦从何而来?很清楚的,它来自相互依存(缘起)的不确定性。任何相互依存的,基本上都不确定。当我们梦想的实现要取决于X、Y、Z也必须实现,不确定性就出现了,这种不确定性,就像是相互依存投下的阴影。我们希望得到理想中的和平与宁静,却无法确定能拥有它,因为我们的理想得依赖我们无法控制的条件。

在我们的生命中有两件最重要的事,一件已经发生,另一件还没发生——这就是出生与死亡。这两件人类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们都无法控制。我们多少能决定今晚吃饭的餐厅,可一旦到了餐厅,我们就失去了一些控制——我们的选择被限定在菜单提供的范围之内。我们只在一定的限度内,可以做一两样选择,但这就被我们叫作“自由”。

这种“自由”的定义来自于二元分别的心。像《金刚经》这样的经典,颠覆了分别心的精密系统。分别心基本上就是迷惑的心,不只是明显的迷惑,我们的每一个念头都是迷惑心的一种表现。我们鄙视并认为应该抛弃迷惑心的某些表现,但是,我们仍然对迷惑心的许多表现非常执着。例如佛教的形式和组织,就是一个大的分别迷惑。但这个迷惑在目前还是必要的,别的理由先不谈,如果没有佛教,我就没工作了。如同这部经所说,佛教不是别的,只是个安慰剂。整个道就是个骗局,可是,它是个非常必要的骗局,是治疗深植于我们的串习系统的良药。

这部经不仅能从根本上切断迷惑和痛苦的因,还能增长福德。读诵这部经,或者只是在手提袋里或佛堂里备有这部经就会积累很多福德。福德意即“能力”,意味着我们的真我可以自由地表现出它最大的潜力。什么是能力呢?就是觉得自在,无障碍,没有被剥夺或缺乏什么。

当我们读诵和思维这些经典的意义时它破除整个有关相对能力的概念。例如当我们是小孩子时,我们对于自己有能力建造沙堡非常自豪,可是当我们长大一些后,我们超越了这种孩子气的骄傲,开始为拥有玩滑板的能力而骄傲。凡此种种,贯穿我们的一生,到了老年,我们意识到这些我们曾引以为傲的能力,实际上都不值得骄傲。

此处的要点是:这些福德、能力或富裕是非常相对的,它们依赖于参照点。这就是为什么在权力和金钱的世界里,没有人说:“好了,我现在已经拥有了这么多的权力和金钱,足够了。”没人这么说,因为我们有不同的参照点。参照点是因为我们缺乏福德,产生的二元分别。

这部经摧毁诸如权力和金钱这样的参照点。如果我们思维经典的意涵,渐渐地我们会看到世俗生活毫无意义,我们开始要求得越来越少,需要也越来越少。但这并不像那些禁欲苦行的修行者,痛苦地否认基本需求,不是那样;而是像喂老虎吃草,世俗生活对我们毫无吸引力,它不会让我们激动兴奋。这是因为我们彻底了解了世俗生活,它如同被迫看了十遍的电影,我们多多少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许有一点点偏差,不过大体差不多。所以世俗生活不会让我们激动,也不会让我们感到兴奋或有趣,我们并不热切盼望第十一遍看这部电影。

不过,不要认为这部经典会把我们变成消极的存在主义者。一个消极的存在主义者怀有某种意图和参考架构,需要兴奋,所以他们有所求。但这部经不会让我们消沉或激动,同时会使我们背离那些令我们消沉或激动的意图和参照点。我们一直受到刺激,并因为过分激动,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激动。这部经使我们能够超越长时间受到的刺激。

假设我们达到了究竟满足的层次,实际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碰巧住在有瀑布和竹叶飘落的地方,感到很满足;还是说即使我们住在纽约的哈林区,隔壁邻居一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放着很吵的音乐,我们也很满足,我们并不抱怨说:“哦,他不该这么做,这不公平!”我们不会有这种心态。“不公平”这个词,实在是一个没有多少福德财富的人的措辞。有些多代以来都遭到不公平待遇的文化,喜欢向别人灌输他们的遭遇。可是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这只能夺取他们可以随处舒服地安坐感激所拥有的任何东西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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