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璇(二)
■我坐起来收拾残局。收拾一片狼藉的身体和房间。毁灭电脑使用过的痕迹。我急于把一切都清理干净,让一切污秽和思想全部消失。我呆呆地看着电脑桌面,黑色的桌面中央是一个用藤蔓编织的大脑沟回的形状,在那些沟回的绿色藤蔓之上,错落起伏地绽放着粉红的花朵。很枯燥。时间在流失。我感到疲惫和寒意。但我的身体仍然在焦渴不安。我想起我对紫兰说自己是个性饥渴。也许不是性的事,也许不是身体,难道是灵魂吗?“(灵魂——)你可真能整事儿。”——紫兰会这样说。可是她现在不在我身边。如果她在,我会好过一些。如果她情绪高涨,她会让我吻遍她的全身。我渴望着温暖、柔软、可以放在手里放在嘴里轻轻吮吸轻轻咬弄的肉。其实我感觉自己的欲望并不是主要集中在那里——我的【删】——【删】那里。它并不总是雄姿勃发,它没有那么多精力。我更渴望搂抱和亲吻,渴望爱抚,也渴望被爱抚。但是紫兰不喜欢爱抚我。也许是因为我对她越来越不好,我越来越不可爱。紫兰说:
“你就像个女人。”
她的意思是说,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喜欢被人爱抚身体呢,这不是女人的专利吗,不都是男人抚摸女人吗,怎么可以反过来?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关上电脑。把装着书的电脑包放在圆凳上,铺好被子。我在蓝桶里撒了一泡尿,尽量无声无息。把桶盖儿盖好。我脱掉长裤,放在自行车后架上,脱掉灰色老土的夹克衫,放在自行车后架上,要不要脱毛衣呢,想一下,我脱掉了毛衣,放在自行车后架上。关上灯。从窗帘透进昏蓝的夜色。我上床钻进被窝。
完了。不可救药了。我的心一阵激动。夏璇的声音一个劲儿在我脑中绕,夏璇的美貌一个劲儿在我眼前晃,我根本就睡不着。我爱上她了吗?爱什么爱。你那叫欲望。你想引诱她。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年轻!你就喜欢年轻的!是。我就喜欢年轻的,这有什么错吗?你变态。不嫌害臊!我也不想这样啊。我病了。“有病就给你看病!”去你妈X的!我他妈没病你才有病呢!喜欢小姑娘怎么啦。喜欢就是喜欢,跟其他的事儿没关系。你不想跟她做爱吗?想。不想?不知道。小姑娘,你怎么能跟她做爱呢?那是犯法的。坐牢。枪毙。去你的。如果真要坐牢就不做。况且,我也不知道,根本就他妈不是那么回事儿!滚!好吧。你爱她是吧?是。你爱她什么?嗯?不知道。不知道。就是爱!爱不需要理由。啊。这么回事儿。好。很好。
况且夏璇已经上高三了,她已经虚岁十九,满十八周岁了,她已经是成年人了!我和她好,这有什么不好的呢?你多大了?不大!好吧。她很漂亮,是不是。是啊。身材高挑,胸部也发育的很好。她的脑门尤其大。下巴还有些向前伸呢,我喜欢看她下巴的侧影,像一个儒雅而有魅力的男子。尤其是她的眼睛啊,细长,但是笑起来神采奕奕呢!她那么年轻,活泼开朗,健谈。她管我叫“叔叔”。我爱她。
但是她还有个哥哥呢。哥哥会发现我。会发现我在打他妹妹的主意。怎么办?
快些睡吧。明天还有“工作”。再不睡着,明天七点半之前就到不了学校了。睡着了,睡着了,我睡着了……昏忽中我听到仿佛夏璇在隔壁读什么书的声音,可能是背古文,记定律,也许是读英语……谁知道呢……夏璇,影像……于是她陪着我睡着了……
半夜醒了,拿桶儿撒尿,再躺下,冷,冷得出汗,冷汗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怎么会这般冷呢?气温到底几度?我是个胖子,从来不怕冷的,如今为何这样?是冷吗?我看看窗子。有风从窗子钻进来吗?看不出什么。把胳膊伸到被子外面,的确有冷空气。我后悔睡觉前把毛衣脱掉了,如果穿着毛衣睡就能暖和一些了。肩膀和腿的骨节酸疼。我裹紧肩头的被子。屋外的寒夜里传来两声猫叫,如鬼哭狼嚎一般。侧耳听隔壁,悄然无声。(夏璇的哥哥几点回家的,没有听到。)夏璇已经睡了。我想象她睡在温暖的被窝里,表情安谧,嘴角挂笑,她的被子暖暖的,毛绒绒的,她的房间应该贴着美丽的墙纸,哥哥在她的床侧放了一台电暖器,真好。她真幸福。睡着了,也不用管高考了,不用管古文和函数了,不用管元素和动能了,她睡着了真好看真幸福,我会爱上她的,我现在就爱上她了,就在这一瞬间,这一秒。……只有看着一个姑娘安恬地睡着了你才能爱上她,你一点儿私心邪念都没有,只觉得这个姑娘温柔可爱,她需要温暖,需要安全,需要呵护,需要一个男孩子,对,一个男孩子,我就是,你想要抱着她,保护她,让她安全暖和,就这些,抱着她看着她睡,直到天长地久,随便她睡到什么时候,因为睡着的她是幸福的,那一瞬间又回来了,我知道我爱上夏璇了,我也爱着从前那个她,在寒冬里,在温暖的肯德基餐厅里趴在桌上睡觉的那个她,没有欲念,只有温馨和感伤,感伤和温馨,似乎一切的创伤和疼痛都结束了,结束了自己的也结束了她的,那种爱,爱……
我紧紧抱着自己,陷入了从前,也陷入了现在,我十分焦急地期待着能看到夏璇的睡姿,她的卧室,我想我是中邪了……
我瑟瑟地再次进入梦乡,我梦到从前那个夏璇,永远的夏璇,我永远的爱,能拂去我的肉躯之欲只让我感觉温暖温馨温存的我的爱,天长地久,日光流年,无法形容,不能言语,我和她只是紧紧地相拥而眠……各种形式的寒冷都将悄然退去。生命因为这爱才值得度过,宇宙因为这爱不再悲凉。将来有一天,我会用我的文字,再次把这爱实现。
第二天糊里糊涂就过去了。我读了十来页康德,二十几页章太炎的国学概论,去省图书馆借了一本萧红,下午四点多就在家等了。不知道等什么事情发生。也不知道等谁出现。经过了百无聊赖和时间苦刑,五点半我走到了七楼天台,看日落。
入冬了。
日落不好看。
“寒天漠漠无佳色,曳破长空是昏鸦。”
阴他妈的天,根本看不见太阳。我转到小铁门要回屋,又转回来了。小风嗖儿嗖儿嗖儿。我在天台上来回转圈儿。捡到一枚宝蓝色的扣子,一定是女性时装所用。我用手指抹去扣子表面的尘土,硬塑料的,光光滑滑,湛蓝湛蓝,还有红格格嵌在里面。我很喜欢。把它装在上衣兜里。我开始假装跳绳,双手绕来绕去。突然又不跳了,害怕七楼的住户上来找我。我猜不会那么巧正好有人在我脚下,现在大多数人还应该在上班,或者刚刚下班在路上。我用脚尖原地跑步。跑了一会我去楼沿向四下里瞎看。我看看手机。六点了。
我转身回去,推开了小铁门,进屋前向隔壁门口看了一眼,看前心惊肉跳,看到一无所有又怅然若失,我再次转身又回到天台上。在天台磨叽了几分钟,我转身回去,推开了小铁门,进屋前向隔壁门口看了一眼,看前心惊肉跳,看到一无所有又怅然若失,我再次转身又回到天台上。在天台磨叽了几分钟,我转身回去,推开了小铁门,进屋前向隔壁门口看了一眼,看前心惊肉跳,看到一无所有又怅然若失,我再次转身又回到天台上。……
小铁门被我推动六次之后我觉得这不是个办法,于是把小铁门关好,我站在门外听里面的动静,如此像个贼一般站了片刻我就麻木不仁了,冷得不得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太笨,我跑到天台边的栏沿向下看,不行,天色太晚,视力不佳,谁也看不清,头低得太低容易把眼镜脱落,欺身在砖墙上又太凉了。我转到天台正中央,仰望黑天,紧抱双肩,聆听天籁。
■我听到北风吹雪花飘,听到爱人哭情人号,听到玉皇大帝骂八戒,听到王母娘娘啃蟠桃,其实我什么都没听见,只听见无尽空虚苦闷和寒凉,听见夏璇洗菜的哗哗流水。
夏璇回家了!
这时天已黑尽,万家灯火。
我转身回去,推开了小铁门,进屋前向隔壁门口看了一眼,看前心惊肉跳,不料正好看到了少女夏璇。
夏璇拎着一绺蒜黄在水池边冲洗,听到小铁门饱含深意的转动声音,抬起头来,看见我便无邪地笑了:
“叔叔您好!”她很有礼貌,又低下头冲菜。
终于再次见到她,内心一阵温暖和激动。我没有进自己屋。向前走了几步。我把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条腿微曲地站着。我要好好欣赏一下眼前这个女孩。她穿着天蓝色的贴身小毛衣,粉红色的运动裤,粉红色的运动鞋。这身打扮更突出了她的身材,腿是笔直,大腿结实,臀部浑圆,腰很细,她那陡细的腰身似乎诱惑着我去揽住似的。她的形象依然激起我的欲望。一种渴望肌肤之亲的欲望。倒不见得非要做什么。我想,这大概是成年人的性经验留下的后遗症。一个正值壮年的人一旦有了肉欲经验之后,他就被身体的欲望掠走了,灵魂被弃置西宫,遭到冷落,甚或遗忘。他真可怜。但是我知道,我的灵魂也是渴望眼前这少女的。我是爱她的。只是我的肉欲使这爱显得不真实罢了。如果我还是个少年,或者再年轻几岁,我的爱情就能弥满住我的全身,弥满住整个世界。她让我体验到从前发生过的,仅有的一次爱的感觉,那种爱是没有欲望的。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好,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好,一起说话,一起吃饭,看着她入睡,这就够了。这样就无限幸福。难道这种爱是幻觉吗,是我捏造出来自欺欺人的吗?
“你买的菜可真不少。”我说。
夏璇弯着腰冲洗蒜黄,她一定知道我在看她。我这样猜。
夏璇关上水龙头,对我呵呵笑起来:
“我又不是猪,我能吃多少呢?呵呵。这点菜足够了。再加一个蛋。”
我说:
“不管你哥哥吗?你不给哥哥做上饭?”
夏璇从屋里拿出一块袖珍菜板儿,有一本十六开书那样大,她把菜板放到门前的小矮桌上开始切菜。她弯着腰,后来干脆蹲到地上。她蹲在地上就像一只猫似的。一直惹人怜爱的小母猫儿。她的肢体无论伸展或者折叠,都透射出无限的美,透射出无限青春的活力。夏璇说:
“咳,我倒希望给他做饭吃呢。可我找不着他人啊。自从来西安我还没见着他人呢。”
“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夏璇朝我翻了一下白眼球,好像在责怪我似的,“骗你干嘛?”
“那他晚上还不回家休息?”我能这么问吧。
“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工。不知跑哪儿去了。一天到晚见不着人不说,电话都打不通。”
真是个天真单纯的姑娘!什么都说。一点防范心都没有。多危险。
幸亏我不是坏人。对少女我是爱护多于厌恶的。
我叹了口气。
夏璇打开电磁炉炒菜。她很自然。并没看出她讨厌我或者对我有所戒备。我仍然像个无事人儿似的站在过道儿和她搭话。
“叔叔,您是干什么工作的?”夏璇突然盘问起我来。也许只是随便问问。
“哎呀,你别老管我叫叔叔,怪别扭的,我还年轻呢。”
“你多大了?”
“你叫我洛阳好了。我叫洛阳。”
“你的名字真怪。那不是河南的地名吗?叫你洛阳哥吧。你姓洛吗?”
“对。姓洛。你就叫我洛阳吧,我喜欢别人直呼我的名字。”
“行——”她把“行”这个字的发音拖得很长。“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读书。我现在没有工作。专门读书。”
“哦。在什么学校?学什么?”
“也不是上学。就是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在读哲学和文学方面的书。以前我是老师,在高中带过课,你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可以问我。”
“哦,行啊!”夏璇爽快地答应。
“你现在的成绩怎么样?”我问夏璇。
“马马虎虎吧。你吃过饭了吗?我要吃饭了。”夏璇端着半盘蒜黄炒鸡蛋问我。
“不……没呢。我也要下去吃饭了。”我仓促地说。怎么冒出来个“不”字,“没”就“没”呗。
夏璇“嘿嘿”一声就进屋了:
“拜拜洛阳!”
“拜拜!”我拐下楼去。她居然叫我“洛阳”了,夏璇居然叫我“洛阳”了!我无比开心。
但是开心过后就是失落。就算她直呼我的姓名又能怎样。她只是不讨厌我罢了。我喜欢她能有什么结果吗。她又怎么可能喜欢我呢?
她又怎么可能喜欢我呢?——这是最令我心疼的问题。也许所有的男人,所有自卑的男人,所有自信的男人,所有真正爱着的男人、少年、孩童、甚至老头儿,都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她又怎么可能喜欢我呢?”对不对?
我错了吗?
……我在西安市的街道上盲目地游荡,汽车,人流,KTV,酒店,烤红薯和炒栗子,灯红酒绿霓虹闪烁,紫色的雾霭灰色的寒流,到处是汽车发动的声音、歌声、说话声、小贩的叫嚷声、“冰糖葫芦喽冰糖葫芦”……汹涌的人流从路边暗影里摆摊儿卖袜子鞋垫的老太太和中年妇女们的身旁匆匆走过……
我感觉很累感觉无的放矢感觉空虚焦虑苦闷恐惧感觉悖论,感觉到一种幻想中的爱情,街道在我身边如鬼魅一样悄然蜿蜒,喧嚣地无声无息。
从哪里来还要回到哪里去。我总是走成一个圆圈儿。一个句号。我就坐在句号的中央,不生不死。
我回到可爱的八里村,回到可爱的八楼,回到可爱的夏璇的身边,那里竟然只有她一人枯坐,在知识的海洋独掌扁舟,在知识的世界踽踽独行,那个枯燥繁琐无用的知识的垃圾场!然而她还年轻,她的青春的热血还能抵挡垃圾场的酷寒,她的蓬勃的肉体还能忍受知识的枯琐,她不会认为知识无用,她还从解题中寻到了乐趣,她在用功准备高考,——她多么好!
……她什么时候会离开这里呢?她的假期有多长呢?我将怎样引诱她呢?我怎么能够引诱她呢?这是她一生最艰苦的时期啊!……
从她的窗前走过,听到她在背诵: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开锁进屋,
——庄生…梦迷…蝶——
——……春心托杜…——
关门,再听——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背到这里,夏璇停下来。大概是背不出了吧。我想逞一下能,偷偷地在心里接出最后两句,但是忘记了,什么印象都搜刮不出来,脑壳中空空如也,这令我大为恼火,十分别扭。
“多好的诗啊,多好的诗啊!”我在心里念叨。
夏璇屋里也悄然无声。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等她念最后两句诗,却死活等不出下文。
这时我发现自己连屋子的灯都还没打开,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贴在屋门背后,为了听清声音甚至屏住了呼吸,黑暗像迷雾一样把我淹没,气氛凝滞而且诡异,我如同一只鬼魅正在窥听被害者的消息,我想笑,又突然想哭,然后轻轻害怕了一下,把电灯按亮。
我打定主意:明天到省图书馆去借书。高中的知识全忘记了,这是不能容忍的。亏了我还要“搞文学”,学过的诗怎么就都忘了呢。高中三年学过什么课文也不记得了。你还记得些什么?
我只记得我的语文老师。她教了我三年课。我上课时看小说被她发现了,她没收了我的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过了大概半月之久,她叫我课间随她到她的单身宿舍去拿书。那时我十六岁,——比夏璇还年轻——阳气正在身体里氤氲升腾,我走在她身后走进她的宿舍。我感受到一种女人的气息在房间内弥漫,如此醇厚,像酒一样令我陶醉、眩晕,那是她的味道,我的年轻的女老师的味道,花露水的香味儿,香皂和洗发水的香味儿,护肤霜的香味儿,紫色的床单的味道,她的被子的味道,但所有这些味道都是淡淡的,是我猜测的,最浓的味道应该叫什么呢,一种成熟的女人的体香……她什么都没说,一直走到屋子的最深处,走到自己的睡床旁边,那本书就如魔法一样拿在她手中了。她转过身,我俩面对面,当时我的样子一定很拘谨很愚蠢。老师把书递给我,说了一句什么,昏头昏脑的我根本就没听清。但是奇怪的是,尽管宿舍里光线极暗,我还是在不经意的一瞬间注意到她脸色的变化。我的老师像病了似的,满面通红,酽酽的血色充斥着年轻的脸颊。我拿起书转身就逃走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觉自己越来越对语文老师生发出一种热烈纠结而又悲伤淡漠的感情。当时并不自觉,也许只是在后来的回忆中才对年幼的自己有所诬蔑吧。我高一时她还是个姑娘,等到高三她就已是少妇了。
我想我会永远怀恋这位美丽的语文老师,只是她讲过的课文我已全部忘记,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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